內觀紀實─請不要叫我知足(上)

(圖片來自網路)

第一天,凌晨四點準時敲鐘。

全世界內觀中心的作息時間都是一樣的,絕不舒適,四點起床,和室友輪流梳洗更衣,我去的時候是冬天,即使是在天氣較溫暖乾燥的高雄,四點半要頂著寒風披星戴月的走去禪堂集合,依舊是件苦差事──四點半,星星依舊滿天,月亮都還沒落下,我們卻已經在跟意志力進行第一次極大的搏鬥,縮著身子抖著進禪堂找自己的禪修墊坐下了,接著要在光線昏暗的禪堂一路靜坐兩小時到六點半,才是早餐時間。


對了,內觀課程中十天是完全禁語的,包括眼神交流或示意、比手畫腳都不可以,在房間跟室友之間亦然,除非是在特定時間跟老師一對一請益、或是有生活所需可以跟事務長交談才能開口,其餘時間都是活在自己世界、完全孤絕的狀態。寫字、閱讀也是不行的。雖然這些規定看起來很硬又匪夷所思,但實際參加一次後,卻真心覺得這些規定有其必要,而且完全不過分,這些是後話。

我想說的是,即使這麼辛苦,也沒辦法抱怨,因為禁語。一切的身心折磨都無法藉由跟別人彼此抱怨而紓解,那些苦牢牢實實的由自己負責。

第一天凌晨,我真的覺得自己在地獄,很想死,絕望的想自己到底為何要來找罪受,後面還有九天呢。我的座位在靠近入口處,清晨的冷風不斷從入口灌到我背脊,我冷得全身發麻,又極度想睡,眼睛一閉上三秒鐘就會陷入昏迷,偏偏頭三天的修行內容是「觀息法」,意思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覺察自己的自然呼吸,不是刻意做深度的腹式呼吸,就只是當一個全然的旁觀者,感受自己鼻孔裡、鼻孔周圍、人中部位的氣息感受,是謂觀息。

當一個人睏到極致,又冷又餓,閉上眼睛三秒鐘就可以睡著的時候,你要他全神貫注的把觀察力放在那麼微細的感受上,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再加上,我其實是非常坐不住的人,很多人以為我常常靜心禪修,應該筋開腰軟的很能坐。錯!我的筋實際上非‧常‧的硬,坐著腳伸直後是沒辦法彎腰的那種硬,盤坐也只能散盤,單盤都沒辦法,而且此生沒坐超過二十分鐘不動過,通常五分鐘腳就會開始發麻,十分鐘後就會刺痛麻木到難以行動,鬆開以後血液回流時會經歷激烈的痛楚,然後大腿連接骨盆的筋痛到跟有刀在割一樣,對,是有刀在割那種痛,修行路上一路從沒有克服過,我生性忍耐度很低,對痛的承受力亦然,痛到會起無明火,所有的清淨瞬間煙消雲散,所以我通常都會在感覺到麻木、刺痛時就會結束靜心,因此靜心時間多半很短;如果是在上課那種無法離開必須久坐的場合,我就會開始像蟲一樣換姿勢,甚至到一分鐘換一次姿勢,坐得心煩意亂,疼痛難耐。

是的,這種身體素質,必須要在凌晨四點半一路坐到六點半,又睏、又餓、又冷、腳痛得要命,還要對微弱的身體感受保持覺知。

當時想死的絕對不會只有我一個,我發誓。

那種感覺,就像要在刮著刺骨狂風的黑夜之中,守護一盞微弱的覺知燭火不熄一樣困難,你還沒得放棄,因為沒有「放棄」這個選項──而其實,在當時你心底隱隱約約的知道,這一切受苦有其目的,只是你現在還不知道目的是什麼,反正走,走下去就對了,呼吸,繼續呼吸。你這樣告訴自己。

身體的辛苦會慢慢過去,這是很自然的。例如吃了頓早餐,趁較長的休息時間睡個回籠覺,身體暖起來、精神開始好了,就跟調時差一樣,這些身體的痛苦都好解決。

但身心的交互作用是這樣的,當身體承受很大的苦的時候,心沒有時間煩惱;當身體的苦慢慢消退,而你的心可以開始活動的時候,煩惱就開始回來了。

我算過,包含夜間一個小時的聽講開示時間在內,我們一天前前後後一共要在禪修墊上坐足十二小時。十‧二‧小‧時,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意思就是一天有一半的時間在禪修墊上,其他十二小時才是給睡覺、吃飯、洗衣沐浴上廁所等等處理生活事務的時間。

一個人不能講話、不能看書寫字、與人沒有任何交際的時候,幾乎沒有機會可以分散注意力,那些內在的痛苦會非常有機會活蹦亂跳的出來跟你Say Hello。十二小時的馬拉松禪修,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觀察呼吸時,腦中的痛苦開始出現了,它開始喋喋不休的的碎念,帶著怨氣,帶著憤怒,帶著高傲,帶著自以為是,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在腦中開始發狂亂闖。

情緒開始隨著橫衝直撞的念頭開始升起落下、升起落下,激昂而躁動、自艾自憐,我不斷嘗試著駕馭它,把意念拉回感受呼吸,但發現越來越困難,甚至被拖走的頻率越來越高,張力也越來越強;很多甚至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徹底不在意、已經原諒、放下,甚至已經完全沒感覺、還可以友善面對當事人的事情、那些曾經讓我心理受到傷害與痛苦的人講的話、做的事,都開始像雪開始崩解一樣大量出現在我眼前,我腦中不斷的出現他們對我講的話,然後在腦中氣憤而激烈的反駁回嗆──即使實際上當初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是很溫言好語又理智的溝通;我想到別人對我做出傷害我的行為,我在心中惡狠狠的攻擊他錯誤愚蠢之處,憐惜自己的委曲善良,好像自己是法官在審判罪人一樣,在心中把對方踐踏得一無是處,但同時也讓自己極大的怒火把自己燒得體無完膚。

憤怒、悲傷、激烈的各種念頭和情緒,在每一次禪修之中幾乎把我的腦袋折磨得筋疲力盡,我甚至開始做惡夢,夢的內容我現在忘了,但是我清楚記得在醒來的時候,聽見腦中浮現一句歌詞──是林俊傑的《她說》:「她曾說的無所謂,我怕一天一天被摧毀。」

是的,我很清楚知道這是在指我的內在狀態,精準的令人膽寒。那些我曾經以為我已經無所謂的事情,在我從前自己給自己的內在療癒、處理、並且以智慧洞察分析之後,傷口在我能力所及的絕大部分已經清理乾淨與癒合,但剩下的,那些跟隨著我習氣而無法清理到的部分,被埋進了深層的潛意識,所以我感覺不到。我以為我已經無所謂,但現在卻被一點一滴地帶到表層,開始崩解。

所幸自己有大量接觸心靈療癒的經驗,我知道這種崩解不是什麼災難,而是我的內在有什麼重大的事情開始發生了──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因為最他媽可怕的是,我這幾天什麼都沒做,我甚至沒有像以往以樣針對事件與情緒去挖傷口做療癒,我只是一直覺知呼吸然後被拖走、覺知呼吸後又被拖走,只是這樣而已,潛意識的膿瘡就會自動浮上來?

我很困惑,甚至約了一個時段去問助理老師。我問說我越呼吸情緒越多,這樣正常嗎?助理老師說非常正常,因為你已經越走越深入,開始進入潛意識了。我又問可是我只是呼吸,其他什麼都沒做,為什麼就可以挖掘潛意識?他說,呼吸是意識跟潛意識之間的橋樑,透過呼吸,我們能夠透過有意識的途徑去往潛意識探索,這就是觀息法的意義。不要緊,有任何念頭或情緒,不要給它注意力,拉回來放回呼吸上就是,不要覺得挫折,跑掉一次就拉回來一次。

我繼續跟內在的野馬拉扯,被它拖著體無完膚而疲於奔命的來到第五天。

當時我們已經學了透過覺知身體感受來進行內觀的技巧,以外,那是個開始被要求要做「堅決的靜坐」的日子。意思就是,要坐一小時,用任何姿勢坐定以後,一小時內不准動──不准動腿、動手、睜眼,任何移動都不行,一小時,一天三次。

怎麼可能呢?我骨盆是歪的,我筋很硬,久坐會痛徹心扉、麻到沒辦法站,此生沒坐超過二十分鐘不動過,一小時絕對超過我的人體極限,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規定,修心跟忍受疼痛有什麼關係,我是來內觀不是來修腿的,筋比較軟和比較能忍痛的人才能修行嗎?這什麼規定,真是歧視、豈有此理。

被要求堅決靜坐一小時的第一天,我根本沒有如實履行,已經盡力了但依舊煩躁得扭來扭去,極力忍受腿痛得發狂和不甘願。一直到當天晚上,來到了聽錄音開示的時間。

順帶一提,內觀課程的上課內容都是聽錄音開示的,主講者是國際內觀中心的創始人葛印卡,而他已經在2013年過世了。來帶內觀課程的助理老師都是葛印卡指派的,但助理只是負責回答學生一對一的請示,並不會主動教課。我覺得這個方法很好,等於大家都直接受教於葛印卡本人的指導,助理老師的權限不很大,所以不會有太多後來摻雜的個人觀點與想法在其中,法脈可以盡可能維持得很純正。

那天晚上的錄音,葛印卡提到有人跟他說,老師你的課很好,這裡閉關環境和修行方法很好,我也很喜歡你的開示,但唯有一個小時的堅決靜坐這件事很討厭,如果能取消就一切完美了。

葛印卡說,我也很想取消,但因為這要求是有必要的,所以我也沒辦法。怎麼說?他說一個人的身心其實是會互相影響的,身體感受到疼痛,心裡就會起習氣反應,也就是「貪」和「嗔」:貪就是貪愛,例如承受腿痛時會開始貪圖舒適的感受,所以想抓癢想鬆腿逃避痛苦;嗔就是嗔恨,覺得身體承受疼痛很痛苦而滿肚子無明火,心裡幹得要死但又不能逃避所起的嗔恨心。

心中貪和嗔的習氣會回過頭加重身體的痛苦,讓你的痛加倍劇烈;痛加倍以後,又會再度刺激自己的貪愛舒適,跟嗔恨苦難的習氣,這樣交互輪迴,永無止境。

而這不就是我們人生的行為模式嗎?我們人生中一定不可能事事如意,但遇到很棒的事物我們就起貪愛心,希望他能夠久留;當事情一變,我們的貪愛順境的心就害我們受苦,而對逆境起嗔恨,希望逆境早點離去;而當好不容易順境又來時,我們對逆境的嗔恨又再加強我們對順境的貪愛,如此順逆境的自然交替,只不斷加重我們的貪與嗔,而讓我們人生越過越痛苦。

堅決的靜坐的要訣不是要我們「忍受」痛苦,那個「忍」依舊隱含有對舒適的依戀與痛苦的逃避,只差沒有付諸行動而已。「讓痛就只是一種客觀的身體感受,但不要起貪與嗔的習氣反應」,因為這世界上的唯一真理就是無常,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或感受是永恆的,當然包括所有的疼痛,所以疼痛來的時候就讓痛來,你當然可以不那麼喜歡痛,但知道它是無常的,所以也不會起嗔恨心希望它快走,而是平靜客觀的接受;如果有舒適輕盈的禪喜來也讓它來,可以高興享受,但也知道它是無常的,所以也不會起貪愛心希望它多留一陣,走了就走了,就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四季變化一樣,沒有因為貪愛與嗔恨的習氣反應,自然不會對任何事情加諸「好」與「壞」的評價,而反覆加重自己的痛苦。

我們每一刻出現貪愛和嗔恨的習氣,除了直接造成我們內在的痛苦以外,同時也會決定我們的下一刻的行為──因為有貪愛,所以做了不該做的事傷害了自己和別人;因為嗔恨,所以對於不喜歡的人事物妄自的攻擊與發怒,而這些依著習氣行事的行為也一再的回頭加重我們的習氣,所以習氣越強烈的人活得會卻來越沉重和不快樂,這是完全合理的事。

這些都還只是指我們活著的時候;而當人死的時候──如果你相信輪迴的話──人在死的那一刻,潛意識裡的習氣會決定你死前的那一念,如果我們就這麼反覆的任自己的習氣給自己的潛意識裡加重痛苦的話,下一世新的身體就會繼承這一世的最後一念,下一世的習氣也會是非常痛苦與不快樂的。

葛印卡說了一段故事,他說佛陀在成道的那天清晨,因為修成正果而有了回溯前世的神通。接著他說了成道後的第一句話,他看到自己原來在世界上已經輪迴了無數世,但即使在最高的梵天界依舊免除不了死亡的痛苦,直到有一世一位智者告訴他,只要你找到蓋身體這個房子的人,你就可以終止這個輪迴了。所以他無數世以來一直不斷的找啊找,終於現在他找到那個蓋房子的人了,原來就是自己的心啊,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你蓋房子的材料了,我就此要從輪迴中解脫了。

當時我聽到這句話像被雷劈到一樣,瞬間震得全身發抖,眼淚馬上流下來──禪堂太安靜,不敢哭出聲,但是震撼至極,因為你的心確確實實的告訴你這是真的,你的貪愛與嗔恨習氣造成了你活到現在一切內心的痛苦傷害,未來繼續堆疊下去的話不只今世繼續受更多折磨,還會生生世世承受更多,但我終於知道終止的方法了,我終於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

當天晚上回房間,一個人在房裡抱頭痛哭不能自已,激動得難以言喻。

道理都不是第一次聽,而且出身在佛教家庭,類似的話之前東拼西湊的也都聽過,但都是懵懵懂懂的,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知道」,「你這麼說就這麼算吧」的概念,第一次有人這麼有邏輯又有系統的告訴你,而你隨時可以拿過去的人生來比對印證,這個理論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我誓死都要完成一次堅決的靜坐,也就是一小時不動的靜坐。因為我已經很清楚,自己坐一小時腿絕對不會廢、筋不會斷、血管不會爆、人絕對死不了,一切折磨我的只是自己內在的習氣,我不能白白受苦,我要利用這個疼痛來讓自己練習「不對逆境起習氣反應」。我如果連腿痛這種小事都無法成功練習不起習氣,以後人生再遇到那些痛打我死穴的事情就更不用講了,我一定要成功一次。

下篇續:
內觀紀實─請不要叫我知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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