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路)
開始坐了。說的很容易，但實際上人在跟習氣搏鬥的時候，真的很像把一個人孤零零的送上擂台跟獅子搏鬥一樣，孤單、狼狽，而且會再再往你的要害裡打──因為只有你知道自己的弱點是什麼。
我開始痛了，筋開始扯緊、尖叫、撕裂，傳來一陣陣刀割一般的痛楚，以往我一定會開始因著強烈的嗔恨習氣而焦躁憤怒，質疑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等等，但我開始堅決的在內心重複「不要起習氣反應、這是無常，這是無常，跟好的感覺一樣都是生生滅滅的，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不要起習氣反應。」雖然真的痛到要發抖呼吸急促，但我竭盡所能的讓內心是平穩而不帶情緒的，讓痛只是生理反應，不要牽連到心理反應；
而貪愛的習氣在此時也開始發動攻擊了，它開始一句一句用我最容易動搖的話說服我：「這個真的很痛，老師也說過不用勉強，只要盡力就好了。」「今天也才第一次練習，不用這麼勉強自己啦，下一次再進步一點就好，一次把自己逼那麼緊要死喔？」「只要腿稍微鬆一下就會解除這一切了，來啦來啦」「你是來練腿還是來修心的？腿痛對修心真的有幫助嗎？」
這些話真的很恐怖，習氣順著你的弱點為自己的放棄找足了藉口，你也以為那真的是你的想法，實際上只是習氣產生的念頭。更恐怖的是因為你真的只要動一下腿，一切就得以解脫，所以你是可以很輕易的選擇逃避的，這又加重逃避的誘惑力。
我真的是卯足了勁，竭力把注意力放在呼吸跟客觀觀察感覺，以及不斷重複「這是貪愛舒適的習氣反應，逃避是我的習氣，我不會上當，這個逃避念頭也只是無常，不需要跟無常認真，不要隨著習氣反應走」才在圍堵之中殺出重圍，維持內在的平靜不動搖。然而同時也要異常小心，貪愛也會變化成鼓勵的字句：「忍受過這一切你就好棒棒了！你就是一個可以跟別人炫耀自己可以靜坐一小時的人了，你就是個厲害的內觀行者了！你一定可以在心靈之路解脫的！」這種試圖營造一個閃亮亮的自我形象讓你拚了命去貪愛，使自己可以抵禦忍受痛苦，也是另一種習氣的誘惑，所以也要非常小心的避掉。
當我不知道砍殺了多少習氣化身的念頭之後，終於聽到代表一小時時間到了的唱頌音樂，我已經痛到發抖和牙齒打顫──但是僅限於身體，我成功的讓痛苦只留在身體而沒有在內心產生任何影響，那種痛快與想痛哭的感覺，真的勝過人生中任何一次最大的勝利。
那次離開禪堂，我看著天空，非常想哭。我知道我的人生開始有選擇權了，我已經成功的在一次逆境練習中不逃避也不起習氣反應的面對，而平靜平穩的度過一次痛苦──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每一次面對習氣我都可以比之前更強悍，可以克服腿痛、同理也可以面對人生的大大小小痛苦，我終於可以不用看老天發給我的牌好不好，來決定我快不快樂，我自己已經開始有能力選擇我能不能快樂。
我想哭，是因為慶幸我能夠來到這裡。而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前面的人生中已經累積許許多多的苦難。我從小就不是個快樂的人，非常不快樂，暴躁易怒，陰鬱寡歡是常態，任何小事都能讓我暴跳如雷或煩躁異常或大哭大鬧，加上神經非常纖細敏銳又易感，思考能力太精密卻不受控制，所以雖然不是真的經歷過什麼大災大難，卻已經足夠讓我人生過得很痛苦、經常被自己的內在折磨得如坐針氈，雖然幾年前開始學習身心靈而大有改善，但改善之後卻開始陷入瓶頸而陷入停滯期，雖然已經遠遠沒有之前這麼情緒化，擁有了大量的人生智慧，但還是常常覺得無力與不快樂(註一)。
曾經因為這樣我被別人不悅的說，你不要這麼不知足好不好，又不是真的遇到什麼大事，別人遇過比你慘的事情的多著，你不要只想著自己不快樂。
我當時並沒有能力反駁這樣的指責，因為這句話當時聽起來是多麼的……正確，多麼的符合社會期待──是啊，你又沒缺腿斷手、有書念有工作有家庭有房子住又沒挨餓受凍還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東西，你不快樂什麼。所以面對這樣的指責，我也相信是自己的問題，所以已經夠痛苦了還再多背一條「不知足」的罪名，加倍的拉扯和不快樂。
可是現在我明白了，知足這件事，從來都不是比較級。有句話說當你煩惱沒鞋穿的時候，想想沒有腳的人，但我相信當你早上要開會，卻發現唯一一雙正式的高跟鞋鞋跟鬆掉的時候，你不會因為想到沒有腳的人而一笑置之；同樣的，說看到非洲難民沒食物吃、小孩子沒長大就先餓死會讓你珍惜食物，但當你花掉一個禮拜的餐費去高級餐廳想吃一頓好料，卻發現難吃得要命簡直是人生大地雷，我不相信你這時候會想到非洲小孩沒飯吃，而感恩的帶著微笑吞下那頓地雷。
不是要知足嗎？看看別人想想自己真的就會知足了嗎？我不接受這種解釋。
如果要說不知足，那當年佛陀悉達多就是世界上最不知足的男人──貴為太子，未來的國王，享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有妻有子，有一切的尊榮與愛戴，但他還是不快樂，甚至半夜拋家棄子決定出宮要尋找內心的平安──你要不要說他是不知足的人。
他如果當年知足的話，後世就沒有這麼多人有心靈解脫的途徑可以走了，所以不知足是可恥的嗎？
我現在很感謝我的心從來沒有知足過，也從來沒有辦法被勉強知足──雖然這讓我承受了極大的痛苦，但那個痛苦卻推著我開始尋找解答。我看過很多勉強馴服自己要知足的人，當他們說著自己很幸福、很知足的時候，眼神都很空洞，臉的線條是麻木緊繃的，一點都不是輕鬆舒坦的臉：他們口中的幸福都出自於比較級，覺得自己有健康所以(應該要覺得)很幸褔、自己有穩定的工作(怎麼可以不覺得)很幸福，他們馴服了自己內在的不適，讓自己留在不滿足的現況中，假裝自己很滿足──不然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人生卻從來沒有饒過我。因為我的不知足，也無法知足，我的心靈遇到了一大堆災難，每當我遇到順境想要人生就此安定下來的時候，就會遇到很多重大的打擊，親人離世、愛人離開、相信的事情徹底被摧毀、換工作、搬家、人生的信念不斷遭受重大的改變，每一次的災難都像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落腳住得好好的，以為人生以後都可以這樣安逸的過日子了，某天半夜卻有強盜闖進村子裡放火燒殺擄掠，我是連滾帶爬的狼狽逃出才保住一條性命那種倉皇逃難。
我現在才知道，那些逼著我繼續踏上心靈的逃亡之旅的苦難是告訴我，這裡不是我落腳的地方，你該走了，繼續上路，繼續上路，你在原本的地方找不到你要的心靈平安的。
我當時並不能理解，只能每一次都像被狠心的趕離故鄉一樣狂哭著繼續逃難，而苦難其實是阻止我停留在錯誤的地方太久的慈悲，這條逃亡路上也有很多前人留下來零碎線索指引我方向，那些線索藏在大量的心靈書籍裡、智者的口中、生活的啟發中，而我也照著那些前人留下來的線索繼續跌跌撞撞的摸索上路，但線索實在太零碎，常常走到一半就迷路，或是看不懂，或是起疑心，只能自己拿自己來實驗，自己也當拓荒者，去補足那些不成完整篇章的地圖──而這次，我也是逃難的過程無意間陰錯陽差的來到這裡，這個教導內觀智慧的地方，本來沒抱什麼期望，想說大不了也是一次嘗試性的心靈實驗，結果沒想到，意外的撿到一幅完整的、清晰的、能懂的、做得到、也完全能夠說服我的古老地圖──指出內心平安的目的地的方向，而我因為過去無數次在自己身上累積的心靈智慧與經驗，我知道這張地圖是真的，而且我知道我走得過去，雖然很遠，但已經不是遙不可及或癡人說夢。
我看著天空的雲，眼眶很熱，真心的感謝過去自己不知足的心，感謝那些傷害過我的人事物，如果不是不知足，我不會成為心靈的流亡者，我不會來到一個地方讓我真正了解到什麼叫知足──知足原來不是比較而來，而是在你能夠真實的體悟到一切都是無常之後，對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夠坦然與平靜喜悅的面對，完全不用「學習」知足，更不用「勉強」知足，因為那是一個心靈狀態，對任何時候的任何情境都滿足的自然狀態。
你問當一個人對一切都知足，不喜不悲安詳快樂的時候人生豈不很無趣？完全不會，當一個人達到這種坦然面對無常世事的心理狀態時，面對喜歡的事情來時，因為已經不再恐懼失去(因為任何事情一定會生滅)，所以反而能夠毫無保留的盡情享樂，好事情離開時也能坦然面對；而痛苦來時因為知道那也是生滅的一部分，一定會有終止的一天，所以也不會太在意與受折磨，即使還沒完全修到可以坦然面對，至少遇到逆境也能當作是一種修練機會而鬥志高昂，甚至連一般人覺得索然無味的行住坐臥日常生活瑣事，都覺得有種恬淡安詳的美。
一般人對於這樣的境界只是「知道」，但下一句是「好難，我做不到」「知道歸知道，那個境界太難了，根本不可能」。我以前也是，但作夢沒有想到，有一套修行閉關系統的教法讓我第一次驚訝見識到「原來我也可以」，而且還是「靠么還真的可以，原來這不是傳說。」的這種驚嚇。
一天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接近這個狀態，雖然有時候還是有根深蒂固的煩惱和習氣出來干擾，但我的心已經開始穩定，知道那些都是無常，隨緣幻化，每一個干擾都是練習的機會，只會讓我的心越來越純淨。
地圖找到了，我只願我有足夠的恆心能夠走到底，而且在我行走的路上，能夠讓不斷淬煉乾淨而強壯的心清明的照亮更多心靈的流亡者。
不要逼自己知足，因為那沒有用。如果你也是心靈的流亡者，跟我一起義無反顧地踏上旅程尋找自己心靈平安的解脫之路吧。
註一：
因為自己大量接觸心靈療癒的關係，這次內觀的附帶好處是我發現一些身心靈的盲點與靈性陷阱，很有意思，之後會撰文詳述。
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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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