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不是特別相中了誰,只是單純收到救國團的DM,上面有一堂我唯一有空的時段的氣功課,還是放在銀髮專區、65歲以上有特別優惠的那種。
決定報這堂課的時候,心境其實是很微妙的。因為時間很吃緊,所以打定主意只上一期,加上不想被同班的叔伯阿姨好奇詢問「妹妹啊妳不用上班嗎怎麼有空來」、「妳幾歲做什麼的結婚了嗎?有男朋友嗎?」(被害妄想症XD),因此沒有打算在課堂上留下太多讓人注目的痕跡和交情。
每次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中場休息就低調地去喝水,有人搭話就用微笑和最簡短的方式回應,成功地讓我在八堂課後,依舊還是同學眼中的不明人士──只有點名表上的名字、默默打勾的出席紀錄、其他諸如我做什麼、怎麼會來、單身與否、背景資料通通不知道,甚至絕大部分的人沒聽過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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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隱藏的這麼透明,其實一開始只是怕麻煩。長輩不知道要跟晚輩聊什麼,往往都會「好奇」做身家調查。偏偏我對於這方面的話題不自在,也不想作家身分引起注意,因此乾脆極力避免社交連結。
一堂兩堂、五六七堂課的磨著,很快轉眼到了第八堂。
一直到第八堂當天出門前,我都還有「啊,終於上完了」的感受,想到終於不用趕這麼緊湊的行程,心裡多少都還有點雀躍。當天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練下去,我心裡一邊在倒數下課的時間,老師竟忽然直呼了我的本名,順口跟我說了一句話。
說了什麼不重要,總而言之全班忽然都轉頭看我,還有人對我說出讚許稱羨的話。
我一時緊張地手足無措,趕忙露出大大的笑容,客氣地點頭道謝,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心裡忽然湧起一股熟悉的悲傷感。
我知道那是什麼,因為那是我熟悉的弱點浮上來了──害怕離別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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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有這種神祕的情感運作模式,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學還是幼稚園的時候。
那時候我有在上鋼琴課,但其實一點興趣和天賦也沒有,每個禮拜都被逼著練琴,痛苦得要死。爸媽看不下去,每次一期結束都問我「妳到底還要不要上?」覺得既然練得這麼痛苦,學費也貴得要死,乾脆就不要勉強,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都堅定地回答「要!」
爸媽可能覺得既然說要,咬牙也要支持小孩的興趣。但是他們抓破頭也不懂:為什麼我每次都說「要」,卻還是得威脅打罵,死拖活拉才肯坐上鋼琴前去練?
爸媽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是一直到很大很大之後才知道
,其實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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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並不喜歡鋼琴、也不喜歡上課、要說喜歡老師嗎?好像也不是,有些老師好兇,嚇到我按琴鍵的手都在發抖,彈的是巴哈還是海頓早就忘記了,只記得上課的時候都是彈不好的挫折感、沒好好練習的羞愧感、下課的時候心情也都很低落。可是每次被大人問「妳到底有沒有想繼續上?」我都還是會馬上說「要」。
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只知道不上課,代表以後再也見不到老師這個人、去不了這個教室,而「失去」這個課題,是當時的我難以承受之輕。因此即使我並不喜歡,卻還是因為非常恐懼「失去」,而說了「好」,甚至誤以為自己這樣叫「喜歡」。
同時,那時候的我因為一直都有學琴,不知道「不上課」是什麼樣的人生,小小年紀根本沒有預知能力,只知道會失去現在有的,還要背負「不確定的未來」,因此更不敢做決定。心底深處的敏感也認為,如果我決定不上課,老師也會難過自己是不是哪裡教不好,而我不想傷害她。
就算最後我真的發現自己很討厭上課了,只要忽然在這件情上有一點點正回饋(例如老師當天送我糖果、或是某首歌彈得特別不錯),都會大幅地增加我決定離別的困難度。
當時我還很小,連十歲都不到,根本無法知道「喜歡」是什麼,「害怕失去」的恐懼就已經太強烈,強烈到我會對其實不喜歡的東西說「要」。
這是我最早對於「害怕離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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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年過去了,現在的我有比較好嗎?
其實在後來的感情中,我就不斷在重蹈覆轍這個模式。明明就已經相處得很痛苦,明明已經沒這麼愛了,甚至到了每次講話都在吵架的程度,但是想到要不要在一起,心裡還是馬上回答「要要要!」
以為是還愛才這樣堅定、以為是還愛所以捨不得、以為是還愛所以想繼續撞破頭的努力,其實回歸內心深處,只是「無能面對離別」。甚至這時只要對方有一點點「轉好」的表現,也會大幅增加我決定離開的困難度──認為是不是該相信奇蹟會出現,相信這真的是我們感情變好的轉捩點?甚至會覺得,這時候還說要離開的我,是不是會傷害對方、是不是會讓對方覺得我不識相?
錯把「恐懼」當成「愛」,是很多人難解的一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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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直到很後來,才慢慢認清這份恐懼、這個陰影,沒有完全克服,但至少已經知道怎麼和它共存。
後來面對幾段感情,當我察覺「恐懼」已經在操縱我,讓我以為自己是「還愛」、「重感情」和「有機會」而留戀不捨的時候,就會咬牙逼自己做決斷。
雖然還是會掙扎很久,最後決斷時心裡也會流很多血,但我知道,被斬斷的是那些已經恐懼的觸角,不是「愛」了。
而我生命中,也不斷被大大小小的事考驗「害怕離別」。
到已經很成熟的三十一歲,在一門我很清楚自己只上八堂、還盡量沒跟同學建立交集的氣功課,我都還會因為忽然被老師注意、忽然被同學稱讚,而讓我油然升起一股「捨不得離開」、「大家都續報了,只有我走好像拋棄別人」的輕微罪惡感。
感受浮起的時候,雖然不舒服,但我可以已經面對它,凝視著它,與它共存。沒有要它消失,因為我知道根太深,我可能此生都無法盡除。
但是至少,我已經比較習慣說再見了。恐懼對我的影響力大幅下降,因為現在的我跟小時候最大的不同,就是具備「未來的推測能力」、「知道自己要什麼觀察力」、以及 「知道有些緣分就是要在產生痛苦前了結的狠心」。
即使陰影還在,也沒關係。因為它也是我的一部分,能夠透視陰影,才能知道什麼是光明。
害怕離別,就一次次地練習吧。
總會成為一個能說再見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