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觀紀實─最難過的那一關

前面《內觀紀實─請不要叫我知足》上下篇,提過自己從一個極限是坐二十分鐘,到最後為了嘗試克服習氣而終於成功坐滿一小時的過程(所謂做好、做滿XD?)。

然而最辛苦的,還不是這一關。


第一次挑戰雖然困難,但俗話說「頭過身就過」,「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成功一次以後就有信心撐過下一次」,這些道理都沒錯,所以第一次成功的當天,我規定的三次「一小時堅決靜坐」時段都有真的坐好、坐滿,雖然每次都痛得讓我幾欲在放棄邊緣徘徊,甚至崩潰邊緣在心中大喊「不管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但從喊到真的動之前的那一刻,又用高度的覺知立刻把自己的心拉回來,跟自己說不能隨習氣反應,這個痛是無常,是無常,要對疼痛的感覺保持平等心,痛的感覺、不耐煩的感覺跟舒服的感覺都是無常,不要對無常起嗔恨心,然後努力回到呼吸。

而過一陣子,因為你開始管好自己的心而不再給客觀的生理疼痛加諸心理的排斥力量,痛的影響力真的會逐漸消解,變成可以輕易忍受,甚至到你覺得根本不痛的程度──雖然過一陣子可能又會開始痛,然後痛到冒汗,你又管好你的心,用高度的覺知和平等心冒著冷汗應付,而這一切都在在的讓你親身體驗無常,而且加深你面對無常來去的定力。

然而,因著我個人的習氣,最難的挑戰卻是在隔天。

我的習氣裡面有一個致命傷,我稱這個習氣叫做「喜歡當優秀的初學者」。從以前到現在,因為我天生還算個聰明人,所以開始學什麼新東西、做什麼事、解決什麼問題,我通常都可以開始的比別人快,進步得比別人多,比別人早達到小小成就──然而我會在達成一個讓人覺得好棒棒的小成就以後,就這麼停在那裡了,表面上好像我有想繼續努力的意願,實際上卻像是只想停在原本那個地方,開始出現巨大的懶散或無力、沒興致,甚至退步,然後心裡總覺得反正我曾經達到一個還不錯的成就就好了。

我曾經自己分析過自己,為什麼會無意識的會永遠很樂於當一個「好棒棒的初學者」,似乎是因為心裡覺得,那個位子會讓我用最小的代價得到最大的稱讚,所以我比別人快的完成第一階段以後,就只想抓著那個在初學裡的第一名錦標就滿足了,並不想繼續往前進入下一階段,再跟一群人擠破頭,淹沒在沒人看得到我的競爭者裡。

用習氣來解釋,無疑就是貪愛作祟,我貪愛安逸,不想再付出努力、更重要的是我貪愛那個別人覺得我好棒的光環,所以永遠只肯衝刺第一段,然後就不想再捨棄這個錦標了,讓我只想永遠徘徊在原地──而這個習氣,帶到堅決的靜坐時,就變成我第二天嚴酷的心理考驗:我已經從原本只能坐二十分鐘的遜咖,一夕之間暴衝到一天可以三次一小時都坐好、坐滿,第二天沒那麼拚,沒關係吧?反正我已經證明我可以了。

第二天我在靜坐墊上坐下時,我就是這麼想著。

這個想法在腿痛得厲害、筋如刀割、讓你表情扭曲猙獰,不斷在心裡練習要把疼痛當客觀觀察、不隨習氣反應的時候,變成一個巨大的誘惑力:原本跟「貪愛舒適」與「嗔恨疼痛」的習氣拉扯的力道就已經岌岌可危了,每次都只是險勝才能保自己內在平衡的結束而不受干擾,但不敢保證下次一定做得到的那種,這下再加重一個最強大的拉扯力量:「你昨天坐滿三小時,已經很厲害了,對得起自己了啦!」「你已經證明你做得到了,又不是一次都沒成功,這次真的很痛,放鬆一點又不影響你昨天的成就,慢慢來就好了,貪多嚼不爛啊!」「現在就把自己逼那麼緊,之後怎麼辦?這次休息一下,另外兩次再慢慢拼回來就好」「現在才一大早,身體本來就比較累,沒有完成很正常吧?只是動一下,讓腿鬆一鬆,又不是叫你像蟲一樣亂動──」

「喜歡當優秀的初學者」這個因貪愛而生的重度習氣跟我拉扯的時候,我真真切切的體會到,它的拉扯力道之所以會這麼強大,而且招招往我最無法招架的的要害裡打,完全都是因為以往我過度縱容這個習氣的緣故,什麼都沾一下玩一玩搞出一點名堂就放棄,毫無持續力,還自以為任性有理、隨性瀟灑而沾沾自喜,業都是自己造的,完全怪不了別人;而我因為辨認出了這個習氣,決定這次絕不屈服,因為我知道,沒毅力而一事無成事小,縱容貪愛的化身一次,貪愛的力道就會加重一分,這次我縱容自己再度貪愛厲害初學者的光環,那我在其他地方會繼續貪愛其他的東西,也許是財富、名聲、別人的評價、面子、不適合的工作或感情,不管是什麼,都會造成我未來更大的執著而衍生痛苦──老娘這輩子已經受夠了,被我逮到一個習氣的化身我就會斬一個,絕對不會縱容它繼續綑綁我。

那一次的靜坐,我受到生平修行時的最大一次折磨──因為痛,因為心裡更難平靜,難以客觀觀察疼痛,所以更痛,而且因為習氣不斷引誘你放鬆,變得非常容易焦躁不耐,好不容易讓心回復平穩,很快又會失衡,然後疼痛跟不耐的過程又會再輪迴一次。

直到花了大概一世紀的光景,我終於聽到一小時時間到的唱誦聲。等唱誦完畢,大家開始鬆筋捶腿出去喝水休息,我卻跪在坐墊上,頭埋在地面開始痛哭。

不是因為痛、站不起來,而是我意識到,這似乎是我人生第一次成功打敗這個頑劣的習氣。在靜坐的過程中,我發現人生自己無論大小事幾乎都被這個習氣滲透,不只大至學東西沒耐性、做事沒耐性、健身沒耐性,通通都是做到一個小成就點上,取得好棒棒光環以後努力的意願就會瞬間兵敗如山倒;甚至連看書都是,我之前發現自己看書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到非常有感覺、非常讓我有體悟的一段之後,我就會把書放下去做別的事,不會繼續趁著那個高峰而繼續下去,那個習氣已經根深蒂固到,連看書這種我非常喜歡、也沒人在旁邊評價我的事,都會無意識的在攀上高峰的那一瞬間就會暫停,像是想把高峰經驗鎖住一樣,當時連自己的都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而為了這個深植於潛意識的慣性不寒而慄。

我一直哭到大家都休息回來繼續靜坐了,眼淚還是流個不停,只是不敢哭出聲音,努安靜地讓眼淚一直流下來,鼻涕輕輕的抿掉也不敢擤出聲,覺得很傷心也很對不起自己,我這輩子常常覺得自己明明也算有頭腦又能幹,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上不下,而且經常焦躁不耐沒有辦法持續努力,即使硬逼自己也沒辦法;現在確知都是被這個習氣拖累得很重,覺得對自己感到很抱歉,但又為了自己第一次掙脫了沉重的枷鎖而感到開心,哭到不能自已。因為我知道,從今以後我開始踏上第一步的自由了。

也許有人會說,阿不就是對抗懶散的意志力薄弱嗎?你以前只是逼自己不夠緊。

但是我覺得,這跟意志力有微妙的差別──意志力是一種「對抗」,用對抗的方式貪求安逸舒適的習氣還是很強,只是你拿更強的習氣去對抗它,例如跟自己說「為了變成22腰,我一定要堅持每天只吃一根香蕉」這是貪愛,用貪愛一個美好形象去壓制貪愛安逸的習氣;或是「我男友嫌棄我胖所以甩了我,我一定要一天只吃一根香蕉證明給他看我也可以瘦到45公斤」,這是嗔恨,用嗔恨的力量去壓制貪愛安逸的習氣。

而這種對抗賽是一種很危險的平衡,先不論這種以毒攻毒的對抗本身就極為耗損自己內心的平安,一旦拿來壓制的力量稍稍減弱,你想做的那件事就無法持續;而且這個以毒攻毒的過程就算最後達到了目的,你的習氣已經被強烈的加重了,一個充滿貪愛和嗔恨的心最終是不可能達到內在平安的,那個充滿習氣的心在你達到目的之後,依舊會驅策你再去追逐別的東西,讓你再次受苦。

這就是為什麼有人因為貪愛金錢而賺入鉅額財富、或是因為曾經被別人看不起而發憤努力向上,但他們達到目的以後內在依舊痛苦不堪,只能在感官滿足或是面子滿足時洋洋得意的演出自己「好像應該要快樂」的假象,而沒有真正得到內心的平安的原因就是──他們是用毒驅策自己,現在承受毒的後遺症。

而內觀教的方法卻不是這樣。它不要我們去用習氣對抗習氣,而是直接從內在斷掉習氣對我們的影響力,直接斷貪跟嗔。它的靜坐引導一直強調的,是要我們反覆透過覺察身體練習「看透無常的真相,因而能夠不隨習氣反應」,而不是單純的「不管用什麼方法,給我坐滿一小時就對了。」這麼單純。

我當時真的要坐滿一小時,其實可以很輕易的利用「我要再好棒棒一次」的貪慾來戰勝習氣的引誘,但我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不斷的讓疼痛感拉回客觀、用觀無常的眼光面對不耐的心魔,不斷的歸零、歸零,所以才會這麼難,但也只有這樣,內觀才有其效果,貪和嗔才能不斷被精煉過濾出來消融。習氣對我們的影響會透過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而開始喪失對我們的影響力。

最明顯的例子是,當十天閉關結束回到家之後,因為在內觀中心都是四點起床九點睡覺,我雖然不至於想要繼續四點起來,但覺得能夠早睡早起也挺不錯的,因此決定進行一個「三小時換三小時計畫」──早睡三小時,避開睡前大家都在線上打屁聊天發文的時間,早起三小時,拿大家都還在睡夢中的清靜時光來慢跑散步、內觀靜坐,睡眠和做事的總時數不變,但品質和效率大大提升。

說起來很容易,但本人貪睡賴床的程度曾被別人稱作嗜睡症患者,睡到自然醒通常要十小時起跳,然後吃個午餐可以繼續睡兩小時,晚上還沒真正就寢前躺著躺著也可以睡一下,而且非常難早起,尤其是這種冷天,要是以往我鐵定辦不到,不然就是硬是辦到了也持續不了太久,而且每天早上會火氣一大把,困在嗜睡的身體裡滿是不耐跟怨氣。

然而這個三小時換三小時計畫, 開始執行以來卻毫無困難,不用說別人,連我自己都嚇到。當然起床的那一瞬間還是會想繼續睡的,這是生理需求不需苛責──但是在我意識開始運作,意識到習氣開始想貪愛舒適的時候,就提醒自己一句:「不要受習氣影響哦~」「喔!」然後下一步就是毫無困難掙扎的坐起來,下床穿衣盥洗了。

當然會冷、會睏,但因為已經在內觀過程反覆熟習「把任何感覺當作客觀的實相」,所以那些冷和睏的感覺就只是感覺,並不會延燒到心火上讓我覺得生氣不舒服;我也不需要像拿著蘿蔔引誘馬往前跑一樣鼓勵自己「你好棒,已經連續三天五點起床慢跑了!」給自己這種光環去貪愛而有意志力去早起,我早起的行為,單純是在我切斷習氣對我的影響時,自然而然決定這麼做的──切斷習氣以後的行為才是真正的自由,而不是覺得「應該這麼做所以做」。

如果單純是靠意志力,今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逼自己起床,因為我覺得我「應該」要過健康的生活、「應該」要表現得像個清高的修行人,「應該」要這樣那樣,所以我才五點起來,然後用那些自己想要成為的形象來鼓勵自己不要睡回去,但是身心受到疲憊跟寒冷的折磨而隱隱約約不滿,但是又要勉強自己相信自己受那些苦是有意義的,意義是「它們會滿足我朝更想要的樣子邁進」。

但是靠內觀切斷習氣的影響之後,一切變得很簡單。我早起,是因為我想要,我願意,所以沒困難,沒了。

如果今天切斷習氣以後,我還是覺得今天應該要睡回去,我就會睡回去,並不會拿什麼東西來懲罰或鼓勵自己。

同場加映一下,如果今天其實我不願意早起,但是有義務需要早起(例如上班族實在沒得選擇),這時候一個內觀者會知道自己不喜歡這個情境,但是他會將不喜歡的事當作一個客觀的實相,練習不起習氣反應(就像靜坐時面對腿痛一樣),早起就是早起,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但不會對這件不喜歡的事起習氣反應,例如希望這個情境消失、或是嗔恨這個情境,而加重當下的痛苦,因為它就是無常。

從小小的禪坐墊上,從這個範圍有限的肉身裡面,內觀就能引導人看清楚無常生滅、並且讓人從身體感覺這種小事就能著手練習切斷習氣,培養覺知、面對順逆境的平等心,從而擴展到面對生命的一切順逆波折。

我終於要開始擺脫潛意識裡困住我的一切了。就像冰山一樣,浮起來一點就融解一點,習氣浮起來一次就瓦解一次,終有一天,整個冰山會轟然瓦解,再也對我起不了作用。

註:

對內觀課程有興趣的,請直接搜尋「內觀中心」找到官網即可。台灣有兩個上課點,台中跟六龜,新生都是十日課程。

我知道要克服萬難進去一次不容易,但是這件事你可以放心裡,直到哪一天因緣俱足,你會有機會做出最好的選擇的,相信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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